半个世纪以前,以周恩来总理“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赞誉而名扬天下的昆剧《十五贯》,就是由浙江昆剧团这样一个艺术团体向世人奉献的一台风靡全国的好戏。以此为契机,中国古老的“百戏之师”——昆曲,从行将湮灭的濒危困局中挣扎了出来,迎来了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对于这样一个产生过不朽名剧的剧团,人们有理由有一种期待。这种期待,虽然是默默的、绵长的,却无时无刻在鞭策着浙江昆剧团这个团队奋然前行。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契而不舍的磨砺和修炼,“浙昆人”又捧出了一台让世人拍案叫绝的好戏——新编历史剧《公孙子都》,捧走了第五届“全国十大舞台艺术精品工程”榜首的桂冠。 人们不禁要问,一个普普通通的传统老戏《伐子都》是怎样在他们的手里点石成金的?这样叫好又叫座的精品究竟是怎样炼成的?从中,我们又可以得到怎样的启示呢? 一、在题材的选择上,从本团演员的优势和长处出发,选择一个准确的主攻方向,是产生精品的先决条件。这样的选材思路看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多少年以来,由于《牡丹亭》、《桃花扇》、《十五贯》等昆剧经典作品的影响,以小生、小旦、小花脸为主的“三小戏”似乎成了昆剧主角安排的主要模式。人们也习以为常地从这样的思维定势来从事昆剧的创作。浙昆人开始也没有脱出这样的窠臼,排了不少“三小戏”,但终难有较大的突破。当年还是省文化厅艺术处处长的顾天高先生却有独到之见,他对刚刚夺得了“梅花奖”、人称“江南一条腿”的青年武生演员林为林说,你可以把京剧的《伐子都》拿来改成昆剧,以发挥你在昆剧界少有的以武戏见长的特长。这样的思路,一下子点明了林为林的艺术道路。他对公孙子都这个京剧中的反面人物也慢慢地发生了兴趣。他从京剧传统戏中学来了《伐子都》中的一折,从此昆剧有了这一题材的折子戏。但浙江昆剧团并不满足于一个折子戏,他们凭着敏锐的艺术触角,始终认为这是一座富矿,要深挖下去。1996年,浙昆约请黄越、顾天高、徐勤纳三位编剧合作,写了出了一部全本的昆剧剧本《伐子都》。虽然那个剧本还不成熟,再加上团里其他的原因,剧本没有投排,但对这一题材的探索就这样在十年前拉开了序幕。 人人都知道,戏是靠演员在舞台上来体现的。特别是戏曲,“角”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为演员写戏,从演员的长处来考虑剧目的选择,这个戏才有独到的表现。人称“江南一条腿”的林为林,应当让他这“一条腿”有展示才华的天地,这样的戏才能发出光彩。虽然第一稿的《公孙子都》没有成功,但他们继续寻找编剧。1997年香港回归,浙昆赴港演出,林为林结识了汉学功底深厚的古兆申先生,并把他请到了家里细心讨论。终于,新一稿《暗箭记》剧本完成了,并第一次以完整的大戏搬上了舞台从学。 一个折子戏,到决定创作一个大戏;从第一稿的搁浅,到第二稿的投排,对一个题材的正确选择,就是这样艰难起步的。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以本团演员的长处来选择题材”虽然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可是,要在实践中真正下决心去实施,却是并不那么简单的。 二、在创作的过程中,能否坚守信念、永不言败?能否善于听取意见、朝着正确的方向修改?这是精品诞生必须攻克的两道关口。 《公孙子都》从选定题材到成为精品,这十年的坚守是非常不容易的。它从《伐子都》到定名为《暗箭记》推上舞台,但在浙江省第九届戏剧节上只得了个二等奖。浙昆人不甘心,再请名导演和名编剧,重新改排,参加了第七届中国艺术节,还是没有达到理想的要求。后又请张烈编剧,石玉昆导演,改名为《英雄罪》,参加了2005年的第九届“中国戏剧节”,这一次也没有进入前十名。再后来,又大改,再更名为《公孙子都》。这前后十年间,是九易其稿,四易其名,可谓“虽九死其尤未悔”。 为何能坚持十年不改初衷? 浙江昆剧团如果不是一个特别的团队,也就不会有特别的成果。1955年,它是全国仅存的一个昆剧艺术表演团体。经过50年的发展,剧团曾出现“传、世、盛、秀、万”五代同堂的兴旺局面。其中有4人获“中国昆曲终生成就奖”,4人获“中国昆曲艺术促进奖”,5人获“中国戏剧梅花奖”。而这个团队之所以能达到群英荟萃、精品叠出,是因为它秉承了一种精神、一种基因,那就是“契而不舍、永不言败”的品格。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的前辈,在中国昆曲咽芨一息之时,他们用热情选择了坚守”。当年全国仅存一个昆剧团、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他们坚持排出了《十五贯》,靠的是这种品格;后来创排《西园记》、《牡丹亭》、《狮吼记》等名剧也靠这种品格;今天推出《公孙子都》还靠的这种品格。这种品格,用林为林团长的话来说就是:“为了一种文化的延绵,为了一种理想和追求,为了保护和高举前人创造的业绩和品牌,我们是否可以舍弃一些名利和享受,心甘情愿地去背负一定的传承任务和社会责任?” 这里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启示:千万不要急功近利地指望一部戏一出炉就“好评如潮”。很多好戏,往往在它刚诞生时是不被看好的。当年陕西的眉户剧《迟开的玫瑰》在参加中国戏剧节时就曾名落孙山,但他们“咬定青山,永不言败”,最后终于夺取了上一届的“全国十大舞台艺术精品”榜首;安徽的黄梅戏《徽州女人》第一次在参加全国大赛时也没有得奖,但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改打磨,成为一部公认的好戏。《公孙子都》也是如此,它参加中国“七艺节”、参加“中国第九届戏剧节”两次全国大赛,都默默无闻而归,但浙昆人没有偃旗息鼓、失去信心,而是“坚守信念,永不言败”,终于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所以,在认准方向、找准题材以后,精品的能否出现,就看你能不能坚守了。 能不能坚守是一个决心的问题,而能否善于听取意见,朝着正确的方向不断修改,却是一个素养和态度的问题。有很多本来是很有潜力的作品,他也坚持不懈地在修改,化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能成功,其关键的问题是不善于听取意见:要么是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改,没有了主心骨;要么是看起来是非常虚心地听意见,但在要害之处就是舍不得改,改来改去只动了皮毛,这样的修改就不可能有的质的飞跃。 昆剧《公孙子都》的修改,每改一稿都在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黄越、顾天高、徐勤纳的第一稿,虽然没有投排,但对郑庄公这个人物的设计,为今后各稿的修改发展打下了基础。郑庄公在知道是子都杀了考叔后,非但没有把子都问罪,反而保护他。这是因为他不能“断了左臂,再失去右臂”。这样,一个政治家的形象就跃然而出了。同时,也为后面剧情的发展提供了前提。这个人物的设计后来一直没有改变。中间有几稿之所以没有突破,就在于没有朝着正确的方向修改。到了《英雄罪》一稿,公孙子都、考叔等人物形象一个个地完善,与前几稿发生了质的变化,但都是在听取意见后朝着正确的方向修改发展,既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改什么,也不是敝帚自珍、听不进意见。这样的“磨戏”态度,是值得我们认真总结的。 三、精准的思想定位、精湛的表演技艺、精美的整体呈现,是炼成精品必须达到的三个基本要素。 说到底,一个作品是不是精品,是要靠作品自身的品质来证明的。 《公孙子都》九易其稿、四易其名、几经沉浮,其核心的问题,主要是纠葛在作品主题思想的定位上。 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说,剧本首要的问题是“立主脑”。主旨确立得高低、深浅、雅俗,关乎一个作品的社会价值、思想品位和艺术涵盖力。所谓精品,首先是能否给人以思想的启迪和震撼力,给人以久久的、难以忘怀的回味。昆剧《公孙子都》这个戏的题材,取材自《左传》中短短的一句话:“秋七月,郑伯假天子命伐许,……考叔鍪狐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后在《东周列国志》中情节有所扩展,并把子都之死归结于鬼魂附体的因果报应。这个故事后来进入了戏曲领域,在京剧的全本大戏中,最为精彩的还是《子都之死》一折,体现的还是因果报应的思想。浙江昆剧团从京剧的演出本入手,开始了探求作品思想定位的曲折经历。从一开始的立足于对“妒忌思想”批判,到后来的对春秋“不义之战”批判和“反战主题”的提出,不少编导为此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大凡一个题材,要看清它所蕴含的本质,人们对它的认识总是要经历一个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过程,这是符合人类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规律的。所以这种不成功,是有它不可磨灭的功绩的。到了2005年,文化部有关领导认为是到了要找一个适合的编剧来解决这个“立主脑”的问题了。此时,编剧张烈先生进入了剧组。写过昆剧《张协状元》等优秀剧本的他,终于不负众望,写出了全新的一稿《英雄罪》。他认为,“妒忌”是人性的弱点,是人类的天性,问题是怎样来对待它。有的人能克制它,把这种情感转化为前进的动力;而有的人是让这种情感向恶的方向转化,变成对别人的一种伤害。一个人最后是成为英雄还是成为罪人,只在于这他对这种内心情感的“一念之间”。剧本的“主脑”走到了这一步,已经从一般的、表面的认识,渐渐接近了事物的本质,接近了人性的深处。从这一定位开始,主要人物也与以前发生了质的变化,公孙子都这个人物的面目也渐渐清晰,他不再是一个先入为主强加给他的一个“妒忌心”极重的小人,他被立为副帅,本身是一个帅才,一个战将,一个英雄。只是在不了解真情的情况下,再加上本身思想心理素质上问题,让妒忌转化为一种恶的冲动,向主帅考叔射出了一支让自己终身悔恨的一箭。这样的思想定位和人物定位,是非常合理的。如果公孙子都本来就是个“小人”,他就不可能那样痛切地从内心产生悔恨,也就不可能有后来戏的发展。把他处理成英雄后,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作品才产生了浓重的悲剧感,艺术才能借助着这种悲剧感,上升到更高的思想境界。一支箭,使主帅考叔丧命,也毁了深爱着公孙子都的考叔之妹颖姝,更是害了自己。当他听到考叔说到“不想你年少气盛,误解了俺一片好意,反射出了将你自己推下深渊的一箭哪!大错呀大错,你纵疑争功,也不该暗箭伤人哪!”公孙子都听了悔恨之极:“原来你们兄妹二人如此侠肝义胆,对子都一片真情,是我曲解了你们的好意。纵疑争功,也不该暗箭伤人。似子都这样狭隘心肠,任性妄为,欺世盗名,有何脸面苟活人前。只有以死谢罪兄长,谢罪颖姝,谢罪天下。”至此,该剧主旨便跃然而出:“人哪!一念之贞成了英雄,一念之差成了罪人。从来是一念之贞难,而一念之差易呀……”这简单质朴的哲理,如警世之钟,久久地震撼着每人个观众的心灵,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然,光有精准的思想定位是不够的,只有当它与精湛的艺术性完美地结合时才有可能成为精品。《公孙子都》由于在选材时就有了准确的定位,确立了以武生为主的戏路,林为林的“江南一条腿”就有了伸展的广阔天地。这十年间,为了演好公孙子都,他曾两次骨折又重新登台,曾传为奇迹。他把“公孙子都”这个艺术形象所蕴含的一切矛盾复杂的内心冲突,以心灵外化的方式,全化作武生独有的、美妙的舞台身段与技艺。看了他的戏,使人真正感受到了昆剧艺术独特的魅力。中国昆剧研究会会长周育德先生不由得感叹道:“戏谚云:‘戏无理不服人,戏无情不感人’,还有一条是‘戏无技不惊人’。若无惊人的技艺,绝对成不了杰出的武生演员,绝对演不了武戏。昆剧《公孙子都》的妙处是子都的一切矛盾复杂的内心冲突都化作了特有的、绝妙的、富有感染力的身段动作。林为林惊心动魄的功夫赢得了技惊四座的剧场效果,使内行和外行的观众得到了审美的极大满足。什么叫精品?这才叫精品。戏曲观众进剧场所要的是什么?是角儿,是功夫,是与众不同的技巧。谁称得起是‘角儿’?林为林。谁有这功夫?林为林。好一个林为林!好一个《公孙子都》!” 除了主角的精湛表演,《公孙子都》在戏的各个环节做到了精美地整体呈现。著名导演石玉昆对全剧的把握如行云流水,节奏稳健,一气呵成。这个戏的其他角色都十分到位,国家一级演员程伟兵扮演了一个足智多谋的老臣祭足,演得内涵丰富,深不可测;胡立楠扮演了一个政治家的庄公,大气而又深谋远虑;朱玉峰扮演的颖考叔,虽然着墨不多,但由于赋予了这个人物新的诠释,他不再是旧版本中向公孙子都来索命的冤鬼,而是以宽容大度的气魄,原谅了子都的一箭之仇,并为了妹妹一生的幸福,对公孙子都进行了诚挚的规劝。这一笔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使戏的思想内涵更为丰满;徐延芬扮演的颖姝,扮相俊美,楚楚动人。这四个人物的塑造,都为公孙子的形象塑造提供极好的条件。另外,在二度创作上,这个戏虽然不是昆曲的传统老戏,而是新编的历史剧,但在昆曲传统技艺的运用上,每一件服装的设计、每一个道具的运用,都严格、充分地遵循了传统昆曲的艺术规律,使戏“出新而不出格”,让观众领略到了原汁原味的昆曲艺术魅力。在昆曲艺术所代表的中华传统文化获得全世界公认的今天,古典优美的昆曲艺术如何传承与弘扬?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公孙子都》这种“经不离宗”、“变不越矩”,创新中又能完整地保留传统文化精髓的成功实践,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 四、精品不可能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下自发地诞生,也不可能由剧团孤军奋战来完成。各地党和政府及文化主管部门的精心组织、全力扶持,是产生精品的根本保证。 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样一个时代的大背景下,要让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得到蓬勃的发展,就离不开党的领导,离开不各级政府和文化主管部门的精心组织和全力扶持。 昆剧《公孙子都》的诞生,首先是得益于社会的大气候对戏曲的关爱。特别是2001年,中国昆曲经国家申报而成为联合国授予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称号,从上到下,从政府到民间,从国内到国际,昆曲处于受重视的地位,昆曲的生存环境出现了新的转机。同时,得益于文化主管部门对昆曲的扶持政策。文化部实施了昆剧抢救、扶持、保护工程,对全国的昆剧团成立了专门的指导机构,并拨出专款进行资助和扶持。这种扶持是专门的、关键的、到位的。对昆剧团来说是起到雪中送炭的效果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专门扶持,《公孙子都》就不可能坚持到最后。同时,在浙江省文化部门和艺术部门的帮助下,对《公孙子都》进行了多次的专家论证和研讨,在剧本修改方向、选择主创人员等方面都提出了非常关键性的意见。这种精心组织、全力扶持的社会大环境,是产生精品的根本保证。 正如浙江省文化厅杨建新厅长在《公孙子都》上演后所感言的:“有一种精髓,从不曾阻断,延绵五千年的血脉,源远流长;有一种奇葩,从不曾枯萎,舞动六百年的霓裳,风流倜傥;昆剧《十五贯》诞生五十年后,后继者承载着再创辉煌的期待,浙昆人任重道远。我们将不辱使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我们遵循精品生产的艺术规律,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实践,精品的炼成将是必然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