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做饭,黄庭坚认为“水火乃第一要务”。苏轼作《老饕赋》,开头也说“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老”,同样是让水火一起坐了首席。其实火倒罢了,古人钓鲤做脍,今人切番茄做沙拉,都是生吃,无需用火;水却是任何一种烹调方式都离不了的。比如做脍,总得用水把鱼弄干净了;至于做沙拉,就算那蔬菜是真空包装,纯净无比,也得把切菜的刀冲洗一下不是?还有切面,煮粥,蒸饭,炖肉,泡茶,造酒,更是哪一样都离不开水。 水有井水,有河水,有江水,有海水,有泉水,有雪水,有雨水,也有露水。古人做饭,用井水、河水居多;泡茶,用雨水、雪水居多;造酒,用泉水、露水居多。如果从地域来划分,那么南方人主要用河水,北方人主要用井水。当然,这只是大概而论,也有很多例外。像汉朝个别皇帝,无论井水、河水还是雨水、雪水都是不用的,他们用露水——好多人半夜里端着盘子站外面接露水,接得多了,汇集到一块儿,让皇帝喝,据说那露水是天地之精华。 水还分热水和凉水。元朝太医忽思慧说,蒸鸡蛋适合用热水,蒸馒头适合用凉水。这话很对,用热水调鸡蛋,蒸出来的鸡蛋乳白粉嫩,就跟豆腐脑似的,如果用凉水去调,那会让鸡蛋又碎又澥,口感差,还不易消化。热水锅里蒸馒头,馒头骤然受热,内外气压不均衡,馒头皮容易裂开,所以蒸馒头还是凉水锅为好,那样出锅的馒头才能匀白光滑,绵软可口。 古人做饭的时候,放多少水也是有讲究的。清朝文学家兼美食家李渔爱喝粥,常说“粥米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水用几何,亦有一定度数”,其实这是煮粥常识。清朝另一位文学家兼美食家袁枚把这个常识具体化了,提出“米用一升,水用一斗”的比例关系,就是说在煮粥的时候,每一碗米要配十碗水,才能把粥煮得恰到好处。照我看,这个比例有点儿离谱,因为水和米一比十,水似乎太多,除非搞持久战,小火不断使劲熬,否则那粥盛出来跟刷锅水没什么区别。 经常煮粥的朋友都知道,每一碗米配八碗水是适当的,或者想熬稠一些,配六碗水、七碗水也成。根据我的经验,用电磁炉煮粥比较费水,用电饭锅煮粥比较省水。最省水的是高压锅,水和米一比六刚刚好;最费水的是煤炉子,水和米一比九刚刚好。但是用煤炉子煮出来的粥最香,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道理。 元末明初有位贾铭先生,此人在南宋出生,在元朝做官,在明朝去世,活了一百零六岁,论见识,想必要比常人高出一筹。但是很遗憾,贾铭说立春那天的雨水生机勃勃,最适合用来给孕妇熬粥;冬至那天的雪水阴寒无比,可以装罐子里密封起来,到夏天,舀一碗放餐桌上,方圆十步的苍蝇都得冻死。除了这些妙论,贾铭老师还给出了利用井水进行长期天气预报的方法: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二,每天早上都从井里打满一桶水,依次称每桶水的重量,如果初三那天打出来的那桶水最重,就说明这年三月份雨水最多,如果初九那天打出来的那桶水最重,就说明这年九月份雨水最多。任何一个还没有疯掉的现代人都看得出来,贾铭给的这套方案不是科学,而是巫术。 偶尔用一下巫术也不是不可以。大家还记得《红楼梦》吧,那个骚包尼姑妙玉从梅花瓣上扫下雪来,装进罐子,深埋地下,五年后,再刨出来给贾宝玉和林黛玉煮茶。林黛玉装内行,说:“这是雨水吧?”被妙玉奚落了一通:“这是五年前的梅花雪水,隔年的雨水哪有这样清浮!”事实上,无论是在污染严重的今天,还是在污染还不太严重的古代,雪水都是很脏的。妙玉把雪密封了保存五年,确实能沉淀一部分杂质,让雪水变得干净一些(清代美食家袁枚主张雪水越陈越好,大概就是为了让杂质沉淀下去),而且雪水里面的钙、镁含量远低于河水与井水,净化之后水质较软,确实适合拿来煮茶。但是要说“隔年的雨水不如五年前的梅花雪水清浮”,就纯粹是唬人了,化验一下就知道,沉淀过的雨水和沉淀过的雪水所含的成分是一样的,用两种水泡出茶来分别让妙玉品尝,我猜她压根儿就分不出哪个是雨水哪个是雪水,她不能,曹雪芹也不能,除非她(他)们的味觉系统像狗一样发达。 清代美食家王士雄给妙玉女士的巫术做过注脚,他说,莲花上的雪清暑,菊花上的雪明目,梅花上的雪清浮。照此推论,小麦上的雪可以充饥,芦苇上的雪可以织席,怪不得诗仙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呢。 在吃喝领域,科学不一定胜得过巫术,因为食客们是否胃口大开,一半看食物的成分,另一半还要看营造的气氛,而巫术这玩意儿在营造气氛上绝对是一流的。打个比方说,我现在生起炉子,给您煮一锅粥,再给您煎一壶茶,然后告诉您说,这粥是用净化过的春雨煮的,这茶是用净化过的冬雪煎的。假如您信了我的话,那么您在喝粥品茶的时候,就会感觉到绵绵的雨丝打过您的车窗,情人的小手抚过您的头发。这感觉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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