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26年,在上海寓所。

1981年,与夫人包稚颐在龙游路寓所合影。

1986年,在省博物馆文澜阁查阅资料。
早前探访环城西路20号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旧事,“沙孟海”的名字便不断跳动在多段往事之中。我们只道他是“书法泰斗”,哪晓得他对浙江省的田野考古、博物馆的现代格局都有开创之功。所谓“大家”,也是杂家、通家,学问是一通百通的。这就好像沙孟海这个人,1900年出生的“世纪宝宝”,14岁丧父,16岁结婚——因要担当起长兄如父的责任,亲情、家国、学问,他都一肩挑起,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我读书的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正是沙孟海的名望达到顶峰的时期。天下谁人不识君?便是大字不识一斗的农村妇女,江南花开时节一船船来杭州烧香拜佛,灵隐寺“大雄宝殿”四个大字绝对是认得准的,这四个字,就是沙孟海四把扫帚捆起来写成的。 从哪个角度来认识沙孟海呢?这个有着波澜壮阔的名字,波澜壮阔的书法,以及波澜壮阔的一生的老人。 就从龙游路15号切入吧。从1952年到1991年,老爷子在这座民国时代的小洋房里生活了近四十年。名为“洋房”,实已老旧破落,又曾经几户人家合住,如同大杂院:楼上住着房东太太,楼下除了沙家,还住过潘天寿一家、陈训慈一家,每家一间房,书房卧房兼会客,拥挤而局促。那个时代的住房条件大都如此。从后生晚辈的叙述中得知,老先生对龙游路15号是满足的、欢喜的:邻居都是同时代的读书人,往来无白丁,几十米开外就是朝夕相处四十余年的单位省文管会,往西去则是六公园、西湖。时代风云变幻,西湖边走一走,心中便安然、澄净了,因为西湖是永恒的。 龙游路是条二三百米的短巷,以“武林路女装一条街”的支路为人所知,以坐拥奥斯卡电影大世界和人气旺盛的白鹿饭店闻名。路口一座青砖二层建筑,便是修葺一新的“沙孟海故居”。它的默默存在,似乎让这条生猛的短巷有了某种深刻的本质。 认识沙孟海,就从这故居中几帧先生的旧影说起吧。 照片上的他清瘦、颀长。头发剪得短短,在前额形成一个光卷的发尖,看上去斯文而敏感。他低头俯案,书案泛着古旧的光。背景中有一个当时属于新潮产品的电灯开关,在张爱玲写上海公寓的散文中,称之为“扑落”。 1926年,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26岁的沙孟海来到上海教书。他已是宁波有名的才子。在戈登路(现江宁路)715号,他租下两间小屋。屋前有个小花园,花园内栽有几株石榴树。于是小屋有了一个雅号:“石榴书屋”。这张照片,应该就摄于此时。 1926年的沙孟海,正如初到上海滩的许文强,还有些许青涩。甚至在另一张照片中,年轻的沙孟海也是白围巾飘飘,十足的文艺青年,全然不知,大时代的风暴就要袭来。 戈登路上的“石榴书屋”,很快成为进步青年的聚会场所。常来的是二弟沙文求、未来的三弟媳陈修良,以及他们的朋友,比如后来的新四军政委项英。 现在我们知道了,沙氏一门英烈:二弟沙文求、三弟沙文汉、三弟媳陈修良、四弟沙文威,都是共产党人。三弟沙文汉解放后出任浙江省第一任省长;四弟沙文威直接受李克农领导,是《潜伏》里余则成式的谍海干才。 但是1926年,“石榴书屋”的幸福时光如此短暂,血腥之气已经不远。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将对共产党人大开杀戒,“一门赤党”的沙家,将惨遭家破人亡之变。 1926年,弟弟们一个个被大哥从家乡接来读书。他一定是希望他们学有所成、健康成长的,不料诸弟前赴后继,走上了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者生涯(最小的五弟也在抗战中奔赴延安)。他的担忧,在二弟文求致他的信中可窥一斑:“你不要太显‘大哥’的神气,同他们做小朋友,你说话才有效力……” 1926年7月,沙文求走了,与陈修良青春作伴,南下广州革命。临走前的清晨,在石榴书屋的石榴树下,三人留下了平生唯一的合影。19岁的陈修良白衣白裙,英姿飒爽。22岁的沙文求一身学生装,眉目间含着调皮的笑意。沙孟海端坐于藤椅之上,神色平静,看不出内心的波澜。在弟妹面前,他老成持重,一派大哥风范。 1928年10月,沙孟海从一本进步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两个月前,共产党人沙文求在广州被捕,受尽酷刑而不屈,在黄花岗英勇就义。此前,失去文求音讯的沙孟海,夜夜做梦,梦见弟弟浑身血淋淋地回家来。 年轻的灵魂如石榴花瓣般飘落。 沙孟海接受了陈布雷堂兄陈屺怀的介绍,进入浙江省政府工作,后来成为蒋介石的侍从室秘书。 半个世纪后,有后生晚辈问沙孟海:当年您为什么不参加共产党?他说:我是老大哥,总要保护小弟弟的。 沙孟海终身珍藏着文求写给他的三十余封信。一封信上写道:“我们兄弟间,正宜于分工合作,以发挥最伟大之奋斗能力。无论你自己能否临阵,但须知你的弟我能临阵。临阵而亡,我且不悔,你更不必悔。临阵而胜,非我之胜,亦你之胜。” 这样肝肠如铁的兄弟,这样光明如雪的情怀! 三十年代,沙孟海的书法已经很有名气了,他常常于星期天坐火车从杭州赴上海,写一天字,可获大洋百余元。抗战胜利后,他为蒋家修家谱,蒋介石请他同赴庐山休养。在山上,他吟诵古诗自嘲:“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无论是在上海滩“鬻文卖字”,还是飞入“宰相衙”靠笔墨吃饭,他心里一直是记着文求的遗言吧:“兄弟分工合作,以发挥最伟大之奋斗能力”。所以他一手资助弟弟们读书、革命,被捕的想法营救,潜伏的设法掩护——四弟沙文威正是在他的掩护之下,敌营潜伏十八年。 1952年,万象更新。沙孟海担任了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常务委员。在搬入龙游路15号新居之前,他刻了一方印章:“若榴花屋”。也许,那时他遥想了一下南方,黄花岗上,鲜花开遍了原野。 秋天的阳光暖暖地照拂着两位老人家。老先生穿着旧而整洁的中山装,裤脚边细心地挽起,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夫人清秀端庄,透着从前女子的书卷气,微笑立于先生的身后,是几十年举案齐眉的温婉默契。人说沙先生不苟言笑,这张照片上,他有温厚的笑意。树影婆娑,在墙面投下细致的剪影,墙角搁着一只旧花盆。是旧也旧得妥帖、温暖的时光。 进入80年代,文艺复苏,沙孟海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这个时期,他的作品以行草书和擘窠大字为主,人说“海内榜书,沙翁第一”,又说“非胸有浩然之气不能致也”。弟子陈振濂在《沙孟海书法篆刻论》中分析老师:“一切犹豫、彷徨和偶有小获的喜悦,都被一种更为大气的风度所淹没。” 那是千折百磨之后的峰回路转,绚丽至极,反归于宁静无际。 晚年的沙孟海喜欢和有才学的小朋友来往,谈谈学问,为人生一大乐事。 那年月百废待兴,年轻人对于知识的渴求也如海绵汲水般贪婪。王群力的人生轨迹,就这样与星辰泰斗般的老人有了一次交集。 王群力的父亲王士伦先生是古建筑学家,也是沙孟海在文管会、省博物馆共事的晚辈。父亲对沙孟海很钦佩,经常说,沙先生怎么讲怎么讲,“沙先生说的,(写字)笔笔力都要到!” 1977年,父亲下班回来,告诉儿子:今天沙先生问我,听说你儿子在学书法,怎么不到我这里来? 王群力很激动,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龙游路15号。拿着自己写的一卷字,写的都是当时的流行歌词:“毛泽东走过祖国大地”,“祖国山河一片红”。 沙孟海看了,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字有没有展览过?” “啊,我这个字可以展览?” “可以啊,你的字写得很好,我跟书画社的同志讲讲,有机会让你参加展览。” 年轻人内心雀跃呀:“书法大家就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王问:“我跟您学书法吧?” 沙说:“不要跟我学。你跟我学,就是我的学生。你要学古人,那我们就是同学。” 两人约定,每个星期五上午,王群力来看老先生写字。这是他专门用来写应酬字的时间。向他要字的人很多,他有一本小学生的练习本,登记着“谁谁谁托”。老先生来者不拒,在王群力看来,这是他对中国社会有深刻的了解。他是什么流行写什么,写“重上井冈山”,写“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然而对于他看得起、看得重的人,他会精心书写经典文献的片段。他主动给人写的字,落款却是“某某先生索书”——“索”,意谓你的辈分比我高,这是老一辈读书人的礼节。 他就在饭桌上写字。房间局促,但朝向很好,阳光充足。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高大的身影,老先生有一米八呢。他提笔就写,洒脱随意。夫人在一旁监督:“这张不好”,便向地上潇洒一扔。 老先生写字最大的特点是,不刻意,不拘谨。这一代书家,把书法当作人生必需的修养,是谓“小技”。另一位书法大家陆维钊就说过:我们原来是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没想到后来只会写写几个字而已。 就这几个字,也够后人喝一壶啦。 老先生都有赤子之心。当王群力告诉沙孟海,同单位的女孩结婚了,想送她一副贺联,老先生大笔一挥:“莺歌燕舞”。 他告诉王群力,“不要以为楷书只有颜柳两家”。年轻人听不懂。很多年后明白了,先生是在讲述他的美学理想啊:学习书法应该直接从碑刻开始,碑帖能够锻炼人的格局。 在老先生面前,王群力感到自己面对着一座高山,他的山形、他的每一条植被、小径,都值得后人探索,尽管当时他身在此山中,完全不识路。可是他能感受到那种气度——真正的“大家”,身上都隐藏着一个时代最精华、最高端的信息,把他们解读透了,也就把历史的密码解开了。 这也是我们今天来谈论沙孟海的意义吧。 冬天的文澜阁,亭台水榭,一树孤梅入画来。86岁的老人,一卷诗书在手,气度从容不迫。 不知那时他有没有想起一段往事?斯人已逝,江湖上没有断过他的传说—— 说是“文革”中,“反动学术权威”被隔离在文澜阁。走廊上摆张桌子,穿堂风嗖嗖地吹,孤零零坐着个沙孟海。有一天,来了二十多个造反派,人人手执腕口粗木棍,开口就找“沙孟海”。好心职工连忙悄悄通报。不一会儿,沙孟海从走廊里出来,若无其事地,施施然地,从剑拔弩张的人群中走过。可怜翘首以盼的造反派不识庐山真面目,反应过来,沙孟海早已坐上经过白堤的七路车,消失在人海中。 后人说,沙孟海是见过大世面的,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后人说到沙孟海,最喜欢用到两个词:气度,格局。他这一生,是张爱玲《小团圆》里讲的:“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却打上门来”——与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交往,沙氏的一门英烈,这些往事,足够拍一部《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沙孟海却从来绝口不提。 很偶然的一个例外,发生在1961年。原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汪济英先生,那时还是小年轻,跟随沙孟海去溪口办事。在蒋介石故居丰镐房报本堂前,看到一副楹联:“报本尊亲是谓道德要道,光前裕后所望孝子顺孙”,落款“瑞元敬书”,瑞元是蒋介石的族名。汪济英说:蒋介石真封建!沙孟海微微一笑:这副对联是我作的。 也许故地重游提起了兴致,也许气氛比较宽松,沙孟海便说了蒋介石的一二逸事。一是宋美龄在溪口小街漫步时,一群小孩大喊:“瑞元无赖的老婆来了!”当地人惯以如此称呼蒋介石,小孩无知也跟着叫。宋美龄神色不变,命警卫人员驱赶了事。二是蒋介石祖屋要打围墙,一位本姓农民硬是不肯让路。报告上去,蒋说,随他去吧。那次沙孟海还带着汪济英去看围墙:果然凹进一个角,避开了那户蒋姓农民的宅基。 1986年的沙孟海身体还很硬朗,工作不辍。这一年7月,澳门艺林出版社要给他出一本史料和书法集。他招来关门弟子陈振濂:你来给我编书,你来定。“先生风云变幻八十年,谁敢给您定啊?我就提一个框架吧。”陈振濂笑道。 1979年,中国美院首招书法硕士,三个大师级导师:陆维钊、诸乐三、沙孟海,教五个研究生。22岁的陈振濂最小,是小师弟。现在,他和他的师兄朱关田等五人,被称为“一枝五叶”,成为中国书法界的领军人物。陈振濂第一次见到沙孟海,一惊:哇,这个人足够做我爷爷的!那时候不敢和老先生对话。 毕业后,陈振濂出版了两本书,一本“书法美学”,一本“日本书法通鉴”,都没敢拿给老先生看。现在人无法想像,在八十年代,谈论美学还需要勇气,研究日本书法,则有“汉奸”之嫌。两本书,都是老先生打电话来质问:“作啥不拿来给我看?” 老先生看了书,说:“不懂。这个学问我不精通。但是我支持你做,因为这是严肃的学问。” 陈振濂现在是美院的博导了,他对学生说:我绝对不用我的视野来框住你们,因为我的老师就是这样对我的。 1986年7月,为了完成先生交代的任务,陈振濂在龙游路15号泡了整整四个月。自行车来去,风雨无阻。午饭就在沙家吃。“陈振濂你吃啊,吃鳗鱼。”老先生喜食鳗鱼、黄泥螺,宁波小菜。这饭吃得有压力,要有坐相,要有吃相,做筋做骨。可是现在想来,还是吃少了,再没有机会了。 四个月相处,年轻人难免有说错话、行错事的时候,老先生微微一笑,用浓重的宁波口音说道:“小虎(伙)子,还要磨炼磨炼!” 有时候,老先生会说,今天不编书了,走,你陪我出去。他们来到隔壁的文管会,老先生要查一个古文字的写法。功课做完,已近中午,老先生说:去,我们到西湖边去吃饭。一老一小又踱到六公园,喝一碗豆浆。喝完了,老先生手拄着拐杖,闲闲看一会风景。西湖的微风吹拂着他清癯的侧影,近百年的人世沧桑,水波不惊,云淡风轻。年轻人的心,被一种异样的感动,慢慢地揪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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